遠藤周作在文學與宗教的重要性與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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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藤周作於1923年生於東京,他是近代日本文學界非常重要的作家,一生著作等身,有超過150本小說,獲獎無數。1995年,榮獲日本文化勳章的最高榮譽。

遠藤周作的主要作品,最大特色是基督宗教主題,以及蘊含在作品中的人生哲理和宗教情懷。他的作品提供讀者關於神、人性、人生的思考。

從19世紀末,基督教信仰對中國和日本的近代化改革有非常大的影響,對文學的發展而言,基督教開闊了作家們寫作的視野,啟發了人文主義、浪漫主義、罪的意識、民主博愛以及自由人格等深沈人性問題的探討。

20世紀的五十年代,日本文壇出現大量基督宗教作家,日本文學評論家武田友壽指出,日本的戰後文學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宗教氣息。遠藤周作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和文學環境中崛起的。遠藤比起幾位親近基督教的文學前輩: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堀辰雄等,在「基督宗教和日本」、「西方和東方」等問題的探索上,他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他的作品直接進入基督教、以基督宗教主題探討人性,因此遠藤周作可以說是日本文壇宗教文學的先驅者,在他之後日本文壇出現了幾位天主教作家,如:椎名麟三、三浦朱門、曾野綾子、小川國夫、以及為台灣讀者所熟知的三浦綾子等,這些日本基督宗教作家的湧現,得力於遠藤周作作為先驅者的開拓和鋪路。(註1)

1950年,遠藤周作27歲時以戰後第一批留學生身份,赴法國留學,研究法國現代天主教文學。其後在1955年,他32歲時發表小說「白種人」,獲得第33屆的芥川文學獎,正式崛起於日本文壇。

在日本文壇「宗教與文學不可並存」的氛圍中,存在著「作家不可能是信徒」的觀點。而遠藤周作顯然是個異數,他從未隱藏他的天主教教徒的身份,此立場是他作為一個有特色作家的獨特發言據點。但是他的作品也包含著對天主教傳統的批判,如1996年出版的《沈默》一書,取名「沈默」,除了探索神為何沈默外,也旨在反抗歷史的沈默,因為歷史只讚美那些轟轟烈烈的殉道者,卻漠視那些像吉次郎、特洛里哥神父般的軟弱信徒或神職人員;又如《武士》一書中,遠藤批判高高在上的教會組織與神父,卻極力表達耶穌的愛是為擁抱世人的痛苦而來。對於非天主教徒的日本人,遠藤透過創作的主題探索,努力扮演一個天主教信仰啟蒙師的角色。

在遠藤之前的日本近代作家,有些曾接觸過基督教信仰者,不是捨棄了信仰,就是不願表露信徒的身份,遠藤曾在「天主教作家的問題」的文章中,闡明一個天主教作家的獨特文學觀,他說:「觀察人類是作家最大的任務,作家絕不容許放棄這個任務……」,他也引用西方作家莫里亞克的一句話:「觀察人類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罪惡時,天主教作家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有一道奇異的光芒,在作家不安的眼神前將此罪惡淨化。作家應成為這道光芒的見證人。」(註2)

 遠藤的作品,充分反映了「這一道光芒的見證人」的自我期許。

遠藤諸多作品的代表作有:《海與毒藥》、《沈默》、《深河》等,「沈默」和「深河」兩書前後都被拍成電影,在世界文壇佔有一席之地。「深河」作為遠藤周作個人集一生之大成的最後作品,曾有機會角逐諾貝爾文學獎,可惜被另一位日本重量級作家大江健三郎捷足先登。

 

從「不合身的衣服」到「同伴者耶穌」

作為一位純文學作家,遠藤周作盡其一生的最大貢獻,是透過文學創作關注與探索「對日本人來說,基督教是什麼?」的課題,這也同時是他在創作中不斷在自我格鬥的東西。

遠藤的創作可說具有文學與神學的雙重價值,因為他為西方基督教與東方文化的對遇,以及基督教如何能在日本與亞洲的文化土壤生根問題,提出相當精彩的探索與論述。但這過程是經過一長段時間的摸索與醞釀。

在遠藤創作生涯的早期,基督教信仰對他而言是「不合身的衣服」。

遠藤三歲的時候,在銀行工作的父親調職,舉家遷往中國滿州的大連,而在他十歲時,父母親離婚,母親帶著他和哥哥離開中國,回到日本神戶,借住姨母家。姨母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受到她的影響,一家人開始到夙川天主教堂聚會,在1934年四月的復活節,十一歲的遠藤周作,受到母親的建議,與哥哥一起接受了洗禮。而當初這個為了讓母親喜悅,沒有經過深思的洗禮,日後卻成為遠藤心裡的重擔,經過十年後他才發覺。關於這事,遠藤在書裡這樣寫著:「被母親和姨母所穿上的這件衣服,一直都不合身,……總覺得我的身體和這件衣服之間有空隙,既然有空隙,就不覺得這件衣服是屬於自己的。」(摘自遠藤周作《不合身的衣服》)

遠藤所說的這個「空隙」,是來自於身為東方民族泛神論的宇宙觀、宗教觀與西方基督教的一神觀大相逕庭。基督教主張罪的代價乃是靈魂之死;但對日本人來說,有損於和諧之美的,才會被看為惡事,例如,要判斷某人是「好人」或「壞人」之前,他們會先發動審美意識,看他是個「潔白的人」或「骯髒的人」再下定論。因此,從日本人的敏感性而言,基督教對罪的意識太過沈重、極端,讓日本人難以接受。

當時遠藤有三位好友因故自殺,這讓遠藤對於死亡有如下看法:

「他決定不要再為人生和生活奮鬥,選擇了永遠長眠的方式。……老實說,在當時,我很羨慕那些自殺的朋友。那時我也為人生而疲乏,常常對人群感到厭倦。但是……基督教的世界裡,死亡並不等同長眠。人死了之後,就必須接受神的審判。總因對這個審判的恐懼,阻止了我選擇自殺。」(摘自遠藤周作《基督教與我》)

遠藤在基督徒的生活與身為日本人的感覺之間,不斷有著衝突、糾葛。後來因一位神父的鼓勵:「基督教是一個持續更新的宗教」,讓他終於意識到日本人的感覺是引人步向虛無的;並且基督教信仰絕不是個安居和長眠的所在,而是一個不斷奮鬥的旅程。

「到後來我已經決心不再脫下它,我嘗試著把它改成適合自己的和服。……找到自己的衣服,……這意謂著文學。……直到今日,我一直是為了將那鬆鬆垮垮的衣服一點一點地改成適合自己的衣服而寫作。雖然有些部分終於開始覺得合身,但還有許多部分仍然太長、太厚重。然而,我心靈的深處卻感受到這將成為專屬我自己的文學。」(摘自遠藤周作《不合身的衣服》)

遠藤領悟了身為日本的基督徒必須背負日本的文化風土,才能攝取基督教的養分,這乃是上帝給予日本基督徒的十字架。自此而後,從小說《黃種人》開始,他努力要縮短泛神論與一神論之間的距離,想透過自己的作品,使基督教的教義讓一般日本人也能感同身受。

三個思想歷程

遠藤終其一生為心中的理想而持續寫作,他的思想歷程有幾個階段:

一、「不合身的衣服」階段:從早期的評論到描繪日本人無罪惡意識的《海與毒藥》,遠藤是用冷眼凝視的態度,呈現出西歐基督教的精神與日本人的心性之間那無法跨越的距離。

二、從1965年書寫《沈默》開始的階段:遠藤自我挑戰,想積極填補日本人與基督教之間的距離,追求自己也能真實感受到的耶穌基督,在這階段他開始認真讀聖經。從日本天主教徒受迫害的諸多事蹟取材中,他開始注意到基督教在日本生根的問題,從《沈默》開始,他寫出一系列被稱為「天主教」文學的作品群,有《死海之畔》、《最後的殉教者》、《鐵的頸枷—小西行長傳》、《槍與十字架—有馬神學校》、《武士》等。

從《沈默》到《武士》的出版,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遠藤周作逐步探討耶穌基督的形象與祂的愛如何讓日本人具體體驗。

《沈默》表達出形式上的棄教,內心裡卻未真正棄教的原因,在於耶穌對苦難的同理心:「踏下去吧!我是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到了1980年《武士》一書的完成,則呈現日本人形式上的受洗,到內心真正接受信仰甚至為之殉道的過程,是因為:「那個人,在我們旁邊;那個人傾聽我們苦難的嘆息。」

在這階段,遠藤發展出「同伴者耶穌」的主題,他的努力已經超越早期「不合身衣服」的階段,他指出基督信仰的普世價值,在於耶穌基督擁抱世人痛苦的捨己之愛。在他心中,原先那位作為客體的耶穌,已經成為「同伴者耶穌」。

三、最後的總結之作《深河》,表達出遠藤心目中的宗教多元主義(註3)

「神擁有許多種不同的面貌,隱藏在個別不同的宗教之中」。其實這個想法在《武士》一書中,已經出現伏筆:「連印地安人中,也可發現耶穌的樣子」(註4)。遠藤認為耶穌基督對人類的救贖,不應只是那種歐洲式、只限定給基督徒的狹隘嚴格教理,而是應該像恆河一樣,不拘任何宗教派系都可得到救贖。他這樣的主張就透過作品中至終都無法丟棄宗教多元主義論的大津來呈現。並且作品的最後,也寄望紛爭不絕的人類能藉此找到真正的愛。遠藤這出發點,是為了讓信仰不同的人也能接受耶穌和祂的教導。透過《深河》的完成,遠藤長年以來所思考的「日本人與基督教」的問題,終於做出了結論。

總歸來說,遠藤一生在致力探尋:耶穌基督的愛如何讓日本人能理解。他長期以來積極努力的課題是:如何將不合身的的洋裝(基督教)改造成適合日本人穿的和服。他認為適合日本人的是慈愛與包容的母性宗教,而不是威嚴的父性宗教。因此,《沈默》書中表達出耶穌如慈母般關懷那些信心軟弱者:你就是踩下去,沒有關係;而《深河》就是那可以包容一切的母性之河。

然而,遠藤畢竟是一位文學家,他已經完成了屬於他的創作任務,他的最後之作《深河》所表達的宗教多元主義,從基督教神學「唯獨耶穌是唯一拯救」的救恩論而言,是有相當落差的,需要討論與商榷。

並且,從遠藤的努力,我們不能將他視為一位深具傳教企圖的作家,他自己也否認這點,他說:「即使讀者看了我的小說有人成為基督徒,也有人認為我把基督教寫的較溫柔,適合日本人,其實,我完全沒有那樣的意圖,跟一般小說家一樣,即使是以切支丹(「切支丹」,是葡萄牙語Chriatao的音譯,是基督教初傳日本時,日本人對傳教士與基督教的通稱)為背景,也因為那時代最容易反映自己。為什麼呢?因為我是在天主教徒的背景成長的,以那裡為材料,容易投射自己的煩惱和痛苦。跟左翼作家因為描寫農民和勞動者的世界容易反映自己的思想一樣。完全沒有使用小說使基督教普及的企圖。……」(註5)

附註:

註1:《遠藤周作:日本宗教文學的先驅》p.4-5,路邈著,宗教文化出版社

註2:《文學與宗教》——《現代文學中的宗教與文學:遠藤周作專論》,第一屆國際文學與宗教會議論文集,武田友壽,台北輔仁大學外語學院編,

p.236-237、p.246-247

註3:宗教多元主義,是近代宗教神學發展下的一個論點。意思是:所有宗教都可以是通向救贖的合法途徑,基督教的啟示是眾多啟示(revelations)中

的一個,所有宗教分享了神的普世性救恩。(可參看:潘鳳娟《宗教神學三個典範發展簡史》,中華福音神學院信仰與文化中心)

注4:中譯本《武士》p.283,遠藤周作著,林水福譯,立緒出版社

註5:中譯本《對我而言,神是什麼?》p.212-213,遠藤周作著,林水福譯,

立緒出版社

本文摘自《沈默的足跡——走一趟遠藤周作的長崎歷史文學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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