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想:那些手無寸鐵卻膽敢站在強大的裝甲車面前的人,他們的勇氣是從哪裡來的?是基於甚麼理由使得他們必須奮不顧身?
持續兩個多月,香港人的「反送中」示威行動,又在八月十八日達到高峰,成千上萬的香港人在風雨中撐傘而行,他們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遊行訴求展示人民行動的創意,在維多利亞公園的聚集,成為「流水式的集會」,就是集會一直在進行,參加者不斷地進又不斷地出,人潮延伸到香港島,直到最敏感的中聯辦大樓附近。而同時,媒體傳出在深圳集結武警與裝甲車練兵的影片,這樣嚴肅的威嚇,難道走上街頭遊行的人沒有半點恐懼?
近兩個多月來,密切地關注香港人民示威運動的同時,也在閱讀巴默爾(Parker J. Palmer)的《行動靈修學》一書,當我讀完此書最後一章「受到復活的威脅:死亡或新生命」,真覺得是回應每個相似處境下的人們如何面對邪惡政權的精彩論述,讓我再次感到:生命誠可貴,自由、尊嚴的代價卻更高!
巴默爾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心理學家,他的理論特色是採取天主教靈修學的「默觀」,來引導讀者思考行動背後的內在信念。因為透過人們思考自己內在的光景,所帶出的行動才是最能發揮合適且重要的影響力。
巴默爾寫作此書,一開始就強調「默觀」的重要,它與「行動」不是彼此對立的兩面,巴默爾借助故事和詩文來向讀者展示默觀與行動是相輔相成的。他的每一章論證都很精彩,使我很享受在文字間的思想激盪。
《行動靈修學》的首先兩章是默觀與行動的導論,接著先以兩則中國道家莊子所寫的故事,來提醒人們行動生活的動機以及在其間的生命雕塑過程;中段以猶大哲學家馬丁.布伯所說《天使管轄世界》的故事來探討苦難與救世行動的悖論;繼而以耶穌在曠野受魔鬼試探,以及五餅二魚的神蹟來探討人們生活所面對的匱乏與豐盛問題;最後一章,則引用瓜地馬拉女詩人胡麗雅.埃斯基菲(Julia Esquivel)的詩作《他們以復活威脅我們》來闡述:失去生命,最終卻是「贏回」生命的最高行動價值。
讀完這最後一章,使我找到手無寸鐵的人民何以能勇敢對抗邪惡強權的勇氣來源:因為「復活」的力量比死亡更強大!
《他們以復活威脅我們》的詩作背景,是紀念1954年受到軍政府鎮壓、屠殺的瓜地馬拉農民,他們男女老幼以肉身抵擋無情的軍隊而犧牲。
下面從書中摘要一段(《行動靈修學》p.233):
「他們以復活威脅我們,
因為我們觸摸到他們沒有生氣的軀體,
他們的靈魂鑽進了我們裡面,
變得加倍健壯,
因為這場盼望的馬拉松,
總是有人來接過我們棒子,
懷著不可或缺的勇氣,直到越過死亡,達到目的地。
他們以復活威脅我們,
因為他們無法從我們這裡奪取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靈魂、他們的力量、他們的精神,
甚至是他們的死亡,更別說他們的生命。
因為他們今天、明天、永遠活在以其血為洗禮的街頭,
活在回想其吶喊的空氣裡⋯⋯」
這首詩的意象很豐富,可說是在模擬我們的生活,我們是如何面對生活裡的恐懼。
在詩裡,殺人者和被殺者都以復活「威脅」我們,使我們這些活著人進退維谷。一方面我們害怕那些殺人者,他們考驗著我們對復活的信念,考驗我們是否願意被帶入一種比現在更寬廣的生命;一方面我們也害怕那些無辜的受害者,那些為愛、為義、為和平而死的人,他們雖是我們的朋友,但我們害怕他們,因為他們召喚我們跟隨他們去跑那「盼望的馬拉松」,如果我們願意將他們的召喚認真當一回事,那自己也得經歷某種形式的死亡。
作為手無寸鐵的人民,往往是因為懼怕死亡與毀滅的威脅,而選擇對暴政緘默與妥協,而這就是「溫水煮青蛙」,往往也成為暴力進一步為所欲為的基礎,結果是為那些寧願緘默的人帶來更可怕的死亡與毀滅。
胡麗雅.埃斯基菲以這首詩,呼喚我們去正視瘋狂的暴徒與受難的人們,當殺人者和被殺者相遇,或許是更能「滋養我們的戰鬥」,使我們從對死亡的恐懼中清醒過來,因為在死亡的背後,不是什麼都消滅,而是一種新復活來臨,這「復活」的力量,能把一切都更新!(這裡的「復活」,探討的是一種生命的力量與辯證)
巴默爾在《行動靈修學》的最後一章,透過發人深省的詩句來詮釋生與死的奧秘,最後他寫下總結:
「在工作、創造、關懷的行動中,我們不斷有機會失去自己,好讓我們可以找回自己,有機會與他人一起加入偉大的群體,好擺脫孤立的恐懼,成為真正的自己。埃斯基菲的見證(詩作)顯示,欣然接受復活的威脅之後,我們能夠以不再一樣的方式工作、創造、關懷,不至於把自己帶向死亡的徒勞虛空,而是將自己和天地萬物引向新生命的圓滿豐盛。」(《行動靈修學》p.250)
當人們有一天為了堅持他所知道並活著的理由挺身而出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在汲汲營營地謀生或享樂的表層之外,還有一種更重要且美好的生命價值與願景,是它不斷地在吸引人們鼓起勇氣、向前邁步。
本文作者:程亦君
《行動靈修學》
作者: 巴默爾(Parker J. Palmer)
出版:校園書房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