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境中創作的女人—從珍‧奧斯汀談起
一直非常喜愛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但是年少時期的閱讀並沒有體會到小說中的人性與人物心理轉折之微妙處,只把它當成是一部愛情小說,滿足青春時期對愛情的想像。成年後閱讀文學作品的習慣仍然持續著,發現珍‧奧斯汀原來不止寫「傲慢與偏見」而已,她短暫的一生(約42歲)一共寫了六部小說,在她生存的時代(1775年至1817年),西方的小說藝術剛剛萌芽,沒有什麼可依循的小說典範,也沒有人教她如何寫作,然而將近兩個世紀之久,人們對她的作品仍然充滿了興趣,除「傲慢與偏見」外,「理性與感性」和「艾瑪姑娘」等先後被改編成電影,並且都擁有傲人的票房紀錄。
從「未婚的婚姻小說家——珍奧斯汀的異想世界」這本非常有特色的傳記,使我有機會探究一位十八世紀的女性作家的內心世界,理解她的作品何以能歷久彌新。本書的作者卡洛‧席爾茲,在沒有一張任何關於珍‧奧斯汀的畫像和照片存留的情況下,追索其家世和時代背景,交叉著對珍之作品的分析,巧妙地拼湊出珍‧奧斯汀寫作人生的全貌。
作家如何超越自身的困境
書中關於奧斯汀寫作人生的各種面向,其中最令我感到興味的是奧斯汀如何在其時代的人生困局中,創作出至今仍雋永彌新的作品。
「未婚」一直是珍‧奧斯汀的困境,在她的時代,女性尚無經濟自主的能力,「結婚」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選擇,即使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卻能因此擁有經濟獨立和自由(脫離家庭父母的管轄)的機會,若是缺少財富,則人生能擁有的選擇就越來越少。對奧斯汀和當時的女性而言,或許有種心靈困境:一直受限於家中,往往比被迫離家時更覺無家可歸。
因為沒有結婚,使奧斯汀的寫作生涯歷經了一番困頓,18至25歲,她生活在溫馨的家庭環境之中,雖然生活領域並不寬廣,在溫馨的生活氛圍中,周遭的家人、親戚和鄰居等閒聊的話題,提供她無限的想像,此時期她寫出三部生動暢快、充滿自信的小說,如「理性與感性」、「傲慢與偏見」等,但隨著年華逐漸老去,她未婚的處境越來越尷尬,二十七歲那年她衝動地答應一個小她六歲、剛繼承家業之童年玩伴的求婚,但經過十二小時的掙扎之後,她冷靜地選擇了毀約,她心中清楚明白自己並不愛他,她書中的男主角都是飽讀詩書之士,而向她求婚的這個男人,空有產業腦袋卻乏善可陳,她不願意為求一己安身立命的婚姻而勉強自己妥協。做了這重大的決定後,她的人生進入了一個歷經七、八年嚴重的困頓期,使她停止了寫作:父親去世,連帶地使她的經濟狀況遭遇困乏,以及瞭解自己不太可能有結婚機會、不能建立一個真正屬於自己家園的無力感。一直到她三十歲時,由於他的哥哥愛德華的幫助,解決了她的居住與財務的壓力,她和母親遷居至「橋頓」,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使她得以繼續完成三部小說的寫作。
作家不能離開時代處境,珍‧奧斯汀的困境,反映了她那時代的婦女生活的真實面貌,然而我們知道繼奧斯汀之後,尚有布朗特三姊妹的作品:夏洛蒂的「簡愛」、愛蜜莉的「咆哮山莊」、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這三姊妹同樣也是在貧困的逆境中創作。
在當時的十八世紀,「小說」作為一種文學的新興形式,許多不向逆境低頭的女性作家,前仆後繼地參與這個文學形式的開創。
如果沒有500 英鎊和自己的房間呢?
理想和興趣最重要
二十世紀的重要的英國女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於1929年寫了一本「自己的房間」,探討女性長久以來所受到的壓抑,特別是在讀書、寫作上。婦女們一直被困於家庭之中,沒有自主的經濟能力,加上撫養子女的重任,所以吳爾芙的立論是:如果女性一年有500英鎊的收入與「自己專用的一間屋子」,在經濟獨立與不受干擾之下,一定可以創作出如莎士比亞般的偉大作品。然而,比吳爾芙的出生早了一個世紀的珍‧奧斯汀,她在八個孩子的家庭中長大,父親是一位鄉村牧師(布朗特三姊妹同樣也是出於經濟不富裕的牧師家庭),她一年收入只有父親給的20英鎊,她也沒有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房間,她總是在與家人共用的客廳裡遮遮掩掩地寫作,她的作品卻能散發出超越時空、引人入勝的感人力量。
可見某些時候,雖然經濟條件也許是重要的,但生活中有某種理想和興趣更重要,堅毅的女性往往有一種不受拘限的生命力與想像力,可以超越環境的限制。目前正在全球發燒的兒童奇想文學「哈利波特」的作者J.K.羅琳,可算是一個現代例子(也算是個現代奇蹟吧!),十年前,羅琳只是個靠救濟金過日、獨立撫養女兒的單親媽媽;沒想到靠著她的想像力, 十年後,她已經是擁有億萬身價的暢銷女作家。
在現代生活中,女性的經濟自主性和學識遠遠超過我們的祖母時代,我們已然具備了如吳爾芙所說的「500英鎊」和「一間自己的房間」,現代女性已有了屬於自己發聲的舞台,可以更大膽的題材來表露自己,(目前報章和網路十分流行情慾文學,許多女性作者為表達自我的解放和自主,彷彿可寫的題材只剩下「身體」而已),但我還是喜歡珍‧奧斯汀那個年代的文學語言和題材,書寫人與人之間的故事,是充滿智慧、動人的人性探索。借用卡洛‧席爾茲在其書中對珍‧奧斯汀之作品的最後評論:「無論男女,品行端莊在奧斯汀的時代,都意味著誠懇、不自私,以及能關心他人的幸福。…倘若她今天仍在世,也許會質疑我們把身體當作一種文學軟體的態度,因為她的小說證明了,對她來說,真正的生命之舞,身體所有的力量和脆弱,都在語言和理解之中。」
最後也略提一下,關於現代已婚婦女寫作的處境,那是與奧斯汀時代不同的困境,現今已婚的婦女所要承擔家事、養兒育女的責任沒有比任何時代輕鬆,若再加上兼職工作、以及承擔照顧上一代的責任,創作力必然在時間的分割和瑣碎的事物中折損,而寫作是需要安定的環境的。對於這樣的困境,每個人有不同的差異與突破之道,不過從奧斯汀的傳記中也揭示了一項真理:困境也是一種「沈潛」,使人的生命擁有更多的歷練,對自身的環境和社會以及人性有更多的透視,以致當我們有機會再出發的時候,已有萬全的準備。
我深深相信「創作力」是上帝所賦予全人類的恩賜(因上帝以祂的「形像」創造了男與女)(註),並且每個人不同的特質也都有不同的創作面向,對女性創作者而言,有別於男性、更纖細的對人生之體驗和觀察,我們需要善用生而為女人的獨特性。或許在現實的生活中,難免也有個人的困頓,從珍‧奧斯汀的傳記故事,我們知道她忠於自己的寫作志向,以致在短暫的一生中能寫出膾炙人口的作品,她的作品也反映出她的人生遭遇和信念;對基督徒的創作者而言,深藏於內心中的創作動力有時是一種更深的「呼召」,是為了榮耀上帝、有益於人群而創作,因此,無論遇到何種艱難,我們都要堅持下去,依靠上帝的恩典,努力去跨越和發揮。
(註):男與女同有「上帝的「形象」,不是指外在、表面的樣子,而是人內在中擁有的良善、仁義等的品格和知性、創造力的特質。
本文作者:程亦君
《未婚的婚姻小說家——珍奧斯汀的異想世界》
(原書名:Jane Austen)
作者:卡洛‧席爾茲(Carol Shields)
譯者:吳竹華
出版社:左岸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年代: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