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日本大師級作家遠藤周作,是盡其一生以文學創作開拓文化土壤的榜樣,他所用的種子是基督教信仰。他栽種所開出的花朵,雖可以檢視,但他努力的過程,值得尊敬。
2015年11月初,我們來到長崎,尋訪遠藤周作文學世界中的心靈故鄉。抵達在長崎外海的遠藤周作紀念館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進入文學館,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遠藤周作的全身照片立在大廳正中間。我們當然要和它合照一下。據說遠藤先生身材高大,很注重穿著的形象。
當我們一進入大廳,就聽到優美的單聲部、無伴奏的中世紀詩歌;還有象徵長崎外海的藍色彩繪玻璃,為《沈默》與遠藤周作的文學世界營造出一種高雅獨特的氣質。偌大的紀念館內,訪客只有我們一行四人,得要盡量安靜說話,免得失禮。因閉館時間是下午五點鐘,在時間有限下,我們很認真地參觀。
遠藤周作是近代日本文學界非常重要的作家,一生著作等身,有超過150本小說,獲獎無數。1995年,榮獲日本文化勳章的最高榮譽。
館內展出遠藤周作的創作生涯,透過照片與短文,介紹遠藤從兒時到晚年的生活歷程,包括他的親筆原稿、訪查取材筆記、以及他生前喜歡用的文具物品等,非常值得參觀。遠藤先生一生寫作不輟,產量豐富,每年大約有兩、三部作品發表,只有「大師級」的作家,才能孕育出如此單一個人的文學館。
藝術之路的啟發
在文學館中可以看到遠藤的母親郁子的照片,遠藤之所以走上藝術之路,受到母親很大的影響。遠藤的父親是世襲的醫生家族卻在銀行工作,母親郁子是上野東京音樂學校(現為東京藝術大學)小提琴科的畢業生。
1923年出生於東京的遠藤周作,是家中的次男,在他上面有一位大他兩歲的哥哥。因父親工作的關係,遠藤小時候有幾年時間曾住在中國的大連,那時他的學習狀況不佳,除了作文之外,其他學科平均乙等,數學交了白卷,遭到老師、同學的白眼,母親卻鼓勵他說:「你還是有特長的:會寫文章、愛講故事。長大了當小說家吧!」
遠藤幼年時,在某天寒冬中,他看見母親執著練琴,即使手指流血也不放棄,日後他對母親練琴的堅持描繪如下:「母親練習拉小提琴,重複著固定的旋律,不知拉了幾個小時,只眼睛注視著虛空中的一個定點,彷彿想在空間上的一點,抓住自己所要追尋的一個音符;抓不到那點的她,嘆氣、急躁、持弓的手繼續在玄上撥弄著。」看著母親追求高水準藝術的執著、嚴格精神,他的心靈中產生不可磨滅的印象。
遠藤周作的母親對他日後的文學創作影響深遠
遠藤看著母親辛勞與祈禱的身影長大,日後在他的作品中不斷表達對母親的感情。
遠藤的父母在1933年離異後,十歲的遠藤,隨著母親、哥哥回到日本居住與就學,進入中學之後,遠藤調皮搗蛋,時常蹺課、成績每下愈況。他那時嗜讀十返舍一九所寫的《東海道中膝栗毛》(1802-1814年出版的滑稽笑談。「栗毛」是栗色的馬;「膝栗毛」是用自己的膝蓋代替馬,徒步旅行的意思。書內容是兩位主角經由東海道,前往伊勢神宮、京都、大阪的旅途中所發生的趣事)
在大學之前幾乎沒有學習的遠藤,中學畢業後歷經三次重考,第四次才考上慶應大學文學部預科。而他的父親要他讀醫科,遠藤卻堅決要入文學部,父子兩人關係決裂。(遠藤之後雖然回到父親身邊,但他一直很難原諒拋棄母親的父親)
上大學之後,遠藤受舍監哲學家吉滿義彥的影響,開始閱讀西方文學、哲學作品。
困頓的生活,也可以塑造一位創作者的生命內涵
在遠藤赴法國留學的年輕時期,經歷生活的孤獨、貧窮,以及不斷與疾病鬥爭,他卻認為是一段寶貴的成長期,「生活上的壞事,原來可以變成人生中的好事」。
之後遠藤進入專職小說作家的寫作生涯,他謙虛認為自己在五十歲之後,才真正掌握了自己作品的風格。晚年時期,他則努力要完成《深河》一書,在與自己日漸衰弱的身體抗爭中,他道出創作的不易:「要完成一部小說,是多麼辛苦啊!就好像在一片都是石頭的廣闊土地上耕種一樣,要把那片土地變成可以耕作的土地。主啊!我累了⋯⋯但是我必須完成。」
因此,要成為一位文學大師,真是不簡單!終其一生不斷自我挑戰與不間斷寫作,才能呈現渾厚與多樣性的內涵。為了尋找寫作題材,遠藤也常出外旅行,或日本本土或國外,他的《沈默》一書,就是數次來長崎訪查資料而寫成。
除了外出旅遊,遠藤先生也很喜歡看電影,他32歲時(1955年),《白種人》一書得到日本文學最高榮譽的芥川獎,他就一個人去逛街看電影。他的興趣很多,他發起合唱團、戲劇社,也很喜歡圍棋與畫畫,這些豐富的生活興趣,我想是讓他可維持長久寫作生涯的秘訣吧!
永遠的凝望
館內有一間叫做「聽濤」的房間,裡面放有一個棋盤桌,因為遠藤生前喜歡下圍棋。從這個房間特別設計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一片藍色的海洋,但午後的陽光,強烈到讓人不能逼視。在這個房間靜靜地坐著,可以感受到遠藤的文學世界,窗外的這片長崎外海,深遠地影響了遠藤的創作。如今遠藤先生就這樣躺著凝望美麗的外海,我想,那個一直縈繞在他寫作世界裡,不斷在格鬥的課題,他應該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遠藤諸多作品的代表作有:《海與毒藥》、《沈默》、《深河》等,「沈默」和「深河」兩書前後都被拍成電影,在世界文壇佔有一席之地。遠藤曾有機會角逐諾貝爾文學獎,可惜被另一位日本重量級作家大江健三郎捷足先登。
作為一位純文學作家,遠藤周作盡其一生的最大貢獻,是透過文學創作關注、探索「對日本人來說,基督教是什麼?」的課題,這同時也是他在創作中不斷在自我格鬥的東西。他的創作可說具有文學與神學的雙重價值,因為他為西方基督教與東方文化的對遇,以及基督教如何能在日本與亞洲的文化土壤生根問題,提出相當精彩的探索與論述。
當我們走到遠藤先生的藏書房(虛擬展示)與開架閱覽室,差不多到閉館時間,我覺得是一個美好的參觀動線設計:從作家所產出的作品為起點,他思想流動的過程,最後回到作家生產作品的地方。據說在文學館所保存的三萬份資料中,讀者可自由閱覽其中的1000冊藏書,而這些資料大多是遠藤自己的藏書,這真讓人感到有一種傳承作用。一個優秀的作家從閱讀(不同形式的閱讀)為起點,以致絞盡腦汁寫成可讓人閱讀的作品,而這作品日後可能激發了某人的靈感,又創造出新的作品;優秀的作家與作品,促使人類的精神、思想文明在歷史中不斷傳承下去。
遠藤周作已於1996年離世,在他真正的心靈故鄉安息了。而他的文學館選建在長崎外海之濱,有著非常重要的象徵意義,因為這裡是他的著名小說《沈默》故事背後的真實歷史發生地。從《沈默》開始,遠藤進入他一生非常重要的創作新歷程。
關於遠藤周作文學館創建的宗旨,遠藤太太曾發表過一段話:「這個文學館開館,得到很多人的協助,不單是現今還活著的人,也包括我肉眼所看不見的過去切支丹時代的人,上帝給我們很奇妙的牽連。在2000年年初,羅馬教皇為這一千年來天主教會所犯的錯誤,向世界致歉,他的創舉令我感動,我希望教會與信徒都要認真反省,重新踏出宣教的一步;本來原訂這個文學館要在1999年開館,但因工程延遲,延到這有意義的2000年才開館,這絕不是偶然的事!因為這個文學館不單只是擺放一位故人的遺物、原稿與作品而已,乃是遠藤周作,他身為作家的一生,用心所摸索出來的適合日本人感性與認知的基督形象。因此,以感謝的心,盼望在這二十一世紀,這文學館能成為從東向西,不斷發出信息的基地。」(節錄自遠藤順子《遠藤周作閱讀耶穌與十二門徒》)
一位大師的文學館,真是象徵著一種文學風格與精神的傳遞。透過這個紀念館優良的展館設計,也令人大開眼界地看到一位文學大師波瀾壯闊的文學與人生歷程,留下讓人回味無窮的餘韻。
在我們離開遠藤周作文學館,往巴士站牌行走時,看見山丘草地上,有一、二家咖啡館,有不少人在此駐足觀賞美麗的夕陽,原來這裡是長崎郊外有名的觀賞落日的景點「道の駅」。我們來此的時間,正好是觀看夕陽的最佳時段,當太陽落在海平面下,我回頭望了一眼佇立在暮色中的遠藤周作文學館,說了聲再見。雖然故人已遠,但文學永遠不死!文學所乘載的故事,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本文作者/ 程亦君
本文摘自程亦君著作《沈默的足跡——遠藤周作的長崎文學行旅》